五反田理奈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在不上学的日子里总喜欢穿着和服，每次见我的时候一定会用敬语喊我“兄长大人”。她有一头清幽秀丽的黑发，偶尔盘成髻，也足以让史上最好的绸缎黯然失色。当然最漂亮的还是她的眼睛，总能让人想起紫罗兰铺成的天空。
已经在五反田宅住了将近一年。可偶有在隧道一样的走廊迷路的时候，总会闪过那个初来乍到的下午。
一下车放眼而去便是千亩的良田，绿油油的植物不讲道理地抢走了你所有的视线。仔细一点可以看到清凉翠绿的黄瓜和茄子，些许杂色点缀则是番茄、玉米，当然还有渐渐变色的稻穗。没有候鸟也没有寒蝉，唯有几只花色单调的蝶在晃悠悠地滑翔。
父亲给了我一小盒名片：“这些是当地我认识的人，这些人虽然不值得深交，但或许能帮得上你的忙。如果觉得住的不习惯，可以给我打电话。东京、名古屋和大阪，这三个城市你随时都可以搬过去。”
“不能再回去了么？”
父亲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和宅府主人打招呼的意思。他甚至没有目送我走进这座大院就重新启动了汽车，在崭新的胎印上又多添了几道。
高大的门府和一眼望不尽的围墙，因为篱笆和壁虎的存在，所以倒显不出有多么森严。蓝色的烤漆信箱，有着琴键一样黑白分明纹路的门铃看起来让人相当舒服。
我轻轻摁下了门铃。
过了几分钟，门从里面打开了。我面前站着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人。他穿着和服，头发不多但打理得相当用心。
比起我的父亲他显得魁梧过了头，简直像一座塔。为此我多少有一点害怕。
见我只是个孩子，所以即使是个陌生人，他眼里也没什么警惕：“小朋友，你迷路了么？”
我摇摇头，把爷爷的信交给了他。
男人看到信的第一时间是疑惑，但当他花了半分钟仔细看完信封上的字后，便神情庄重把信交还到了我手上：“家父还在休息，我现在就去通知他，请进。”
我跟着男人，通过了娟红色的鸟居和闻风而动的麦田，走入颇具古典气息的格木屋。
很快我就见到了五反田耕治。老人头发花白，拄着拐，动作却相当利落。他脸上皱纹不少，没有留胡子，带着老花镜，走进屋内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愣住了。
“他妈的。”他说，“太像了。我还以为升那个老东西返老还童了呢。”
“父亲。”陪在身后的男人苦笑道，“在孩子面前，请注意您的言辞。”
“铁吾！”老人一喝。
“是！”
“我怎么说话用你教么！”
“可是……”
“升那个混蛋三十年来没见过我一面，信也是两三年才通一封。要不是今天看到他的字，我还以为他骨头都臭了呢。我当他孙子的面骂他几句，过分么？”
“……”
“别说我只敢欺负小辈。”老人转头看着我，“就算是你爷爷现在我面前，我他妈照样骂。我不光骂他，我还得抽他丫的。怎么，小子，你害怕了？”
“不怕。”
“哦？”
“爷爷说你是他兄弟。”
“兄弟？问他在哪里想去找他的时候他说他不是我兄弟，有事的时候就是兄弟了？佐久间升你真是个臭不要脸的。”老人的脸软了那么一下，但马上就恶狠狠地敲了一下拐，“你爷爷什么时候死的？”
“……还活着。”
“可怜。手臂上的伤好了没？”
“下雨天的时候会痛。”
“作孽啊。”老人叹了口气，又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佐久间柊也。”
“名字倒是好名字，姓差了点。”他哼一声，“我替升那个家伙当你爷爷，你改姓五反田怎么样？”
“不好。”我说，“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名字。”
“脾气倒也是和你爷爷一个模样。”耕治又打量了一下我，“我这里环境怎么样？”
“很漂亮。”
“能干农活么？”
“帮过爷爷的忙。”
“穿行引马野， 榛叶红欲燃。”
“吾衣染其色， 为证羁旅还。”
“铁吾！”老人又喝道。
“在！”
“这小子交给你了。晚上让美纪准备一下，不能折了我们五反田家的面子。”耕治接着问，“小子，你今年几岁？”
“差四个月十三岁。”
“刚好比理奈大两个月。”老人说，“如果以后看见你欺负你妹妹，我就打你屁股。你的行李呢？”
“没有。”
“铁吾，带他去选房间。之后再带他去市里，衣服、书包、日用品……你需还要什么，小子？”
“书和草莓罐头。”
“等再过两个月，这里的草莓任你吃。”
“那就书和黄桃罐头。”
“好！想看的是什么书？”
“《我是猫》、《渡过雪原》、《三个火枪手》……”我一下一下扳着手指，“还有好多。”
“铁吾，这些书你认得么？”
“认得，父亲。”
“那你还呆着干什么？”
“父亲，我先扶你回房间……”
“我好着呢！”五反田耕治瞪了他一眼，“我就在这里站一会儿，不用管我。”
“我明白了。”男人点头，“柊也，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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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天晚上我一次见到了五反田理奈。虽然晚饭相当丰盛，可她似乎没怎么动筷。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瞳孔里闪着光，想要和我说话。
可那晚上喝了两口酒的五反田耕治发起了酒疯，把我拉到他身前让我陪他喝酒，怎么劝也劝不动。所幸美纪阿姨把我的“酒”换成了绿茶，才避免了尚小的我酒精中毒。
耕治说了很多话。从十几岁时在上军舰前和爷爷一起当了逃兵到被美国人抓住后一起蹲了号子，说狍子肉相当好吃，还说年少就要多读书。
最后他醉得太厉害了，认错了人。拉着我的手，说：“阿升，有一件事我骗了你，那本的书是我偷的。他们嫌你文绉绉的，像个吊书袋子，就合起伙来想要整你。所以我偷了你的书去找他们，想骗他们说我整过你了，谁知道那帮王八蛋他们……他们居然当着你的面……
“别生我的气，阿升。”他嘟囔着，“我知道，要不是你读过书，会几句洋文，当年我们俩全他妈死了。”
饭厅很大，只是不够亮堂。月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像照在了所有人的心坎上。只有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胡话，和几只幼蝇在轻轻地振着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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